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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10/7 8:24:00

编者按:年是决胜脱贫攻坚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收官之年。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,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,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。湖南作为精准扶贫首倡之地,当有首倡之为,当发首倡之声。7年来,全省广大文艺工作者,同全省人民一道奋力谱写民族复兴中国梦的湖南篇章,创作出一大批优秀的“脱贫攻坚”主题文艺作品。现在红网专题展出,以飨受众。更期望以此在全省凝聚起更坚毅更强大的力量,打胜脱贫攻坚最后的总攻战,夺取全省脱贫攻坚战全面的胜利。

世味煮成茶/摄

扶贫(短篇小说)

文/周梓梅

1

栋木来到渡口,渔网一撒,偏过头,瞅见村口走出来几个大模大样的人,都眼戴墨镜,最头里的是仙姑镇副镇长肖仕贵。他们且走且看,指手画脚,谈山水和田地,时而磋商,时而争执,哇啦哇啦的不知具体说些什么。也不知是因为表情激动,还是太阳晒的,个个面红耳赤,像戏里的大花脸。等那帮人走近,栋木才听清楚是怎么回事,原来上批扶贫队撤退,轮换着新的来了。听那口气,还是县农行派来的,但多了一个人,好像是县畜牧水产局的什么人充实到扶贫队。

栋木觉得这些花脸,说的比戏里花脸唱的还好听,不觉入了神,任凭银白的鱼儿在网里跳跃。待肖仕贵走到跟前,栋木高兴地接上话茬,肖镇长,你又带人到我们村里来扶贫啦,今年不让贫困户养大灰鹅,改养牛羊了?

是呀,这叫优化产业结构。虽然河里鱼虾好养大灰鹅,但山里草木丰茂更好养牛羊啊,而且比起养大灰鹅来,牛羊吃的是草,挤出来的是奶,风险小,效益高。总言之,这一回县农行工作队带来扶贫大产业,发展贫困户集中入股家庭养牛羊农场,相当于荞叶庄遇到财神菩萨,要点石成金喽!肖仕贵声音怪怪的,还有呀,这次县畜牧水产局的专业干部也加入到驻村扶贫工作队,帮你们从技术上支撑着。资金有了,人才也有了,你们还不脱贫,就打你们自己的脸了。

栋木欲问个详情,前方河滩兀地蹿出来两队人马,走过来将花脸们团团围住。接着,动起手来,开战双方正是马家文为首的桐花坞村和乔乐冒为代表的荞叶庄村。

栋木从旁看着。

倒是正在地里忙活的柏榛和蒋大毛,一见这情形,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,健步如飞跑来加入了“抢财神大战”。但这场较量不出三个回合,很快就见分晓,胜负点是马家文手上提着的一只老鳖。再看乔乐冒那边,老婆陈家秀拎着的竹篮子里,是洗净的竹鼠、大灰鹅、鲢鱼。马家文擎起老鳖,得意地瞅瞅乔乐冒,那眼神像是在说,老冒,你那些破东西,还比不上它一只脚噢,歇菜吧。

肖仕贵显然对老鳖产生极大兴趣,吧唧着嘴巴说,不错,野生的吧?起码有三十年啦。马家文神秘一笑,将鳖肚皮朝天丢在地上,只见老鳖一个激灵翻过身来,还横行霸道”起来。马家文扫视众人,神气活现地说,看见了吧,家养的就没这本事。这老鳖,滋阴壮阳,嘿嘿,好处多着呢。

肖镇长,还是在荞叶庄吃午饭吧,看他们都已经准备好,马上就可以开饭。有人看了一眼忙得满头大汗的陈家秀,好像有些过意不去。

可现在还没晌午呢,等我们过河到桐花坞考察完,再赶过来就吃晚饭啦。老冒,下次算啦。肖仕贵一边说,一边推搡着扶贫队的三个工作人员上了船,再轻车熟路地操起船头竹篙,对栋木说,老骚(艄)公,借船一用,我来撑,就不用数钱啦。哈哈。老骚(艄)公,莫急啊,有人马上还你船的。

乔乐冒一干人马像泄气的皮球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。只有栋木直着脖子大喊,肖镇长,银行的工作同志已帮扶荞叶庄,怎么还带去桐花坞?贫还没扶起来,可不能脱钩啊。

以前是常规扶贫,也叫粗放,现在是精准扶贫。什么叫精准?就是不能走马观花地走访、联系,要反复遍访、回访,甚至拉网式排查,精准识别扶贫对象后,工作队驻村入户建档立卡。我们已经识别荞叶庄致贫原因,主要就是不愿外出打工,又不勤于精耕细作。这样的话,扶贫长期取不到效果,工作队可以调整的。肖仕贵打起官腔官调,县农委扶贫队马上到荞叶庄,你们好生接待呀。栋木发了一下呆,安慰道,老冒,算了,工作队工作队,来了就撤退,来谁不一样。

可不一样,银行里来的是财神菩萨,管着扶贫资金,想给谁就给谁,想给多少就给多少。最关键,他们单位资源比谁都多,就算扶贫资金不到位,也可自带资源来扶贫。这两年,他们给李石山送盖的穿的吃的喝的,都用绿皮小火车装了。可惜,这几尊菩萨被马家文硬生生地抢走,他们舍得花钱,香敬得好。乔乐冒很泄气地说。

恰恰是因为给了太多好处,造成李石山不劳而获的心理,工作队送他的百多只大灰鹅因懒得管理而得病,伤的伤残的残,今天一只明天一只,全当了下酒菜。他们怪李石山缺钱还缺啥素质,李石山呢,又怪他们自作主张,指使着他干这干那,头年养竹鼠,次年养灰鹅,今年养牛养,指不定明年又养别的什么。两年扶贫工作不见起色,过不了上面考核那关,工作队早就想撂挑子走了。栋木的话也多起来,连珠炮似的。

走就走呗,他们又不是真扶贫,只是为了完成上面给的任务。他们在李石山家里一坐就是半晌,不问长不问短,只忙着登记各式各样的表格。蒋大毛颇不以为然。

说话间,从山道上转出来几个人,喊着要过河。乔乐冒打量着问,你们是县农委的干部,去河对面桐花坞村扶贫?几个人频频点头。其中一个老者,自称是汪农艺师。

桐花坞村的马家文支书嫌你们县农委是清水衙门,荷包里布贴布扶不起贫,不要你们喽,硬把财大气粗的县农行扶贫队,从我们地盘上抢了去。乔乐冒气哼哼地,你们怎么不早点到?

老冒,我看县农委的同志也很好,懂农业技术,可教我们怎样发展种植业,一辈子都受用哩。栋木兴趣盎然说。

柏榛一个劲点头。

我们世世代代侍弄田地,早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,还要别人教啥?他们这些人,嘴上说得头头是道,既不送稻种又不给农药化肥,反倒要供他们吃喝,到头来没帮我们脱贫罢了,却把我们吃穷了,还不如县里那个什么文联的笔杆子们。听说河边村来了县文联的,写一幅字画一帧画帮穷人家,都能卖个万把块钱,那才叫扶贫呢。蒋大毛说到这里,斜了一眼农委的人。

有本事,你们自己富起来。有年轻人气得嘴唇发紫,抬脚就要走,被那个汪农艺师拽住了胳膊。

乔乐冒歉意地笑了笑。

老冒,你别在这里低三下四了,赶紧组织人马到大山里捉老鳖,赶明儿好请肖仕贵他们吃饭。蒋大毛撸起袖子说。

栋木摇头道,野生动物,哪能随便捉呢。

乔乐冒一脸无奈说,老骚(艄)公,走呀,陪着汪农艺师他们到我家里喝酒,喝个一醉方休。

农委几个人连连摇手,退到一边去了。当然,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去,而是进到荞叶庄了解村情,听取民意,不但认真听,而且用笔记在本子上。晌午时分,他们各自从包里拎出荞麦粑、饼干、花卷、边啃着边转到了田间地头。他们看了庄稼的长势,又抓把泥土在手心里捏了又捏,还凑上鼻子去闻。直到太阳下山,才用小塑胶瓶装了些土走了,引得好些人看稀奇。他们前脚一走,肖仕贵一行人后脚坐船从河那边过来,都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,就这么点东西,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。但嘴里喷出一股浓烈酒气,随风飘散,偶尔还有几句歌子: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。喔喔喔喔……肖仕贵打个大踉跄,就歇了嘴巴子,抬头看见古樟树底站着一圈人,又咧嘴笑道,荞叶庄的同志们,你们太客气了,太热情了,迎来送往的。

2

隔日,肖仕贵带着两名镇干部出了江边村,沿河而下朝荞叶庄走过来。

乔乐冒和栋木几个人早等在村口了丨。乔乐冒的一只手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,掏出一只“烟盒”说,我们荞叶庄村整体扶贫项目落后桐花坞了,只有多争取几个贫困户名额,好在扶贫资金上多捞一点。老骚(艄)公,你人缘好,跟肖镇长又有私交,帮着活动活动,也不是要你成天价跑腿,就是等下将这包烟给他就是了。

栋木看了看那“烟盒”,里面露出几张百元大钞,又推向乔乐冒,说别多此一举了,这个钱,我量他不敢要!县里过去已派过两批扶贫队下来摸底,造了贫困户名单走的,该是荞叶庄的,哪能少得了一个。何况扶贫资金与扶贫标准,都明码标价摆在那里,他们还敢乱开口子?

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呀,资金也好,标准也好,都可以走样,材料也是人造出来的,谁还会当黑脸铁包公?他们随便开一个口子,够你划一辈子船。乔乐冒急得语无伦次,告诉你,河湾村把秀阿婆的贫困户撤了,换成两个做山货生意的小商贩,读书看病都不要钱,做生意免税,还获得贴息扶贫贷款买了小车,这叫本事呀。

蒋大毛也发话,是咧,是咧。扶贫不是真扶贫,都是扶能人,现在都是锦上添花,哪有雪中送炭呀。老骚(艄)公,别跟老冒怄气啦,我建议你还是出个面。这不仅是帮老冒,也是帮你,帮我!你和我,家里都有困难,还有你年轻时的旧相好阿棠更可怜。

栋木说,大毛,你家里有小洋楼,还想当贫困户啊?我虽没有小洋楼,但也过得去,不稀罕那几个钱。要说阿棠,大前年就得到照顾,吃低保几年了,基本生活有保障,哪还能当贫困户?

乔乐冒说,好多比阿棠好得多的能人,又吃低保又当贫困户,这里有优惠那里有照顾,还有小额贷款,没有利息,只还本金,好处多多啊。

蒋大毛说,要是有了小额贷款,阿棠就可以入股家庭养牛羊农场,以后的日子,芝麻开花节节高啊。

栋木只好答应,我试试吧。

说话间,肖仕贵和汪农艺师分别带着两拨人马,先后从河滩和都庞岭转来,聚集在村口古樟树底。没寒暄几句,蒋大毛把一条旧得像抹布的毛巾搭在脖子上,生拉硬拽着他们进了一座灰扑扑的泥屋里,指指点点着说这里破了,那里烂了。

肖仕贵有点皮笑肉不笑说,别以为我不知道,这是柏榛家三十年前的老屋。你家不穷呢,开个酒作坊,住着三层小洋楼,比乔乐冒家还殷实富足。装什么装,还拿你老婆的裹脚布当毛巾帕用!仙姑镇的猫狗都知道,你家儿媳妇水秀,穿金戴银,涂脂抹粉,像电影里的大明星似的。

穷!穷啊!年轻人爱俏,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,都拿去对镜贴*花了。肖镇长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蒋大毛急得脸红脖子粗。

一和二,我都知道。肖仕贵走出泥屋,对栋木说,带我们去你家看看,你家里有个百年老咳,也就是俗话说的药罐子哩。

栋木说,我家是有个病人,也比较穷,可还有人比我家更穷,还是去李石山家走访吧。

肖仕贵板着脸,说这次扶贫,不仅要看家里是不是真穷,还要观其人是不是懒惰,否则就是秧田里的湿泥巴,扶不上墙的呀。李石山就是这样的人,生了一大窝人,越生越穷,越帮越穷,吃了多少年救济粮穿了多少年救济衣,人称济公呢。这两年,给的更多,县农行差点让他拖垮了。

乔乐冒指着土地庙,说我们还是先去阿棠家了解情况,她和女儿,过得很苦。

栋木坚定道,阿棠家要去的。但这会儿,必去李石山家。栋木扯着肖仕贵的手甩开众人,疾步走进一条青石小巷,看看前后无人,赶紧地将那只“烟盒往肖仕贵怀里塞。

是不是老冒的主意?少给我耍花样!肖仕贵也眼疾手快,迅速挡开“烟盒”,指着栋木的鼻子说,还有你,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,怎么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为人!

栋木嘿嘿一笑,把“烟盒”揣进了袖子里,然后弯下腰,装作卷裤腿,以掩饰自己的尴尬。半晌,再看肖仕贵,已出了巷口,领着众人往土地庙去了。乔乐冒走在最后面,回过头来,深深地看他一眼。

中午,乔乐冒邀大家去他家里吃饭。农委的人都不去,说自带了干粮,就着村里的泉水就能吃个饱。但肖仕贵不由分说,命人把他们架了去。他们坐如针毡,吃个半饱,就率先离席。其余人,自然是一顿胡吃海喝。杯盘狼藉之后,瞅见乔乐冒提着裤头进了厕所,栋木急忙跟着去了,什么也没说,讪讪地还了“烟盒,又急忙退了出来。

栋木一走,肖仕贵就来了。乔乐冒犹豫了一阵,将手里的“烟盒”又递了上去。这一回,肖仕贵也不再客气,接了,拍着乔乐冒的肩膀说,老冒呀,真是个傻老冒,你怎么让老骚(艄)公送红包呢?他那个死心眼、直性子、炮筒子,不出一天,全世界都知道我姓肖的是什么人了!

乔乐冒恍然道,是,是,肖镇长,我错了!下次一定注意,疑人不用。

其实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,放心,你的事,我记在心上。肖仕贵把“烟盒”放进包包里。

乔乐冒一眼瞥见包包里,另有一个“信封”,比他的“烟盒”大多了,也厚实多了。乔乐冒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仿佛那“烟盒”投进潇水河,打水漂了,连泡都没冒一下。

3

中秋节已近。

农行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牛奶、黑芝麻糊、月饼盒、桂花糕等五花八门的礼品去桐花坞慰问,荞叶庄的乡亲们在村口古樟树底看着,有的不动声色,有的唉声叹气,有的吧嗒地直流口水。

蒋大毛从荷包里拽出纸团,擦着嘴边口水的时候,突然眼放绿光,指着河滩上大叫道,哪哪哪,你们看,汪农艺师他们也来我们荞叶庄搞节日慰问了,都提着大帆布袋哩,鼓鼓囊囊的,看来人人都有份哩。

当然,眼放绿光的不是蒋大毛一个人,还有阿德女人,还有李石山,以及一大群人。乔乐冒心里一惊一乍,但面上是波澜不惊的,淡然道,大家发什么愣,快去迎接呀。

大家便争先恐后迎上前去。唯有蒋大毛转身往屋里跑。大家以为他回家向老婆通风报信,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只顾抢了汪农艺师他们的帆布袋拎在手里,很快掂出了分量,满满的货真价实的感觉。

乔乐冒脸上的笑意,一点一点从肉里冒出来,绽开成花朵,并且带头鼓起了掌。

鼓掌且慢!李石山已然打开帆布袋,从里面捧出来几本书,失望道,书!

众人马上打开另外两只帆布袋,无一例外的都是书,有《中国农业百科全书》《植物营养学》《改造传统农业》《电子商务概论》《乡村旅游》,诸如此类。李石山搁下袋子,一拍脑袋对汪农艺师说,我突然想起来,地里还有活没干完,不能帮你忙了,不然我老婆又得对我破口大骂。汪农艺师忙不迭地点头,谢谢!谢谢!

另外两只袋子也物归原主。

蒋大毛提着茶壶,站在自家门口,见此情景,转身进屋,再出来,两手抄在袖子里。几步晃荡过来,也不接汪农艺师给他的《扶贫宣传手册》,兀自坐在柳树桩上,脱了鞋抠脚泥。阿德女人捂着鼻子,朝蒋大毛脚边吐了一泡口水,且把《扶贫宣传手册》扔在了上面,然后咳咳两声,扭着腰肢走了。县农委人的脸上,一阵红,一阵白。

乔乐冒把薄薄的《扶贫宣传手册》,哗哗地翻过来,哗哗地翻过去,再望向众人说,扶贫*策全在这个小册子里,大家拿回去好好读呀。读懂了,就不用为了一个简单的扶贫问题,跑上跑下问这问那了。读懂了,也就明白了贫困人口怎么认定的,以及什么叫精准扶贫,啥疙疙瘩瘩都解开了。

读不懂。蒋大毛朝乔乐冒翻白眼。

读不懂不要紧,我们准备开办一个扶贫培训班,会讲解这些内容,到时候来听就行了。我们不但开培训班,还要建立农村书屋,大家有空多看书,少打牌。汪农艺师背起帆布袋,哼哧哼哧地往村委会走去。抬头间,看见李石山歪七扭八坐在麦秸垛下打盹,一只大*狗舔着他的脸。

汪农艺师叹口长气。

乔乐冒听到叹息声,以为汪农艺师累得喘了,紧走几步,追上去,也不说什么,把帆布袋扛在了自己肩上。经过柏榛家门口的时候,乔乐冒喊了两声,柏榛从院子里跑出来,乔乐冒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。柏榛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找木头制牌匾,挥毫泼墨写上“农家书屋”几个字,很有米芾的风格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
挂牌当天,培训班也开起来。汪农艺师讲了《扶贫宣传手册》要点,又讲起了十字花科芸苔的栽培技术、经济价值与观赏作用。正讲得兴起,李石山嚷起来,前年养竹鼠,去年养大灰鹅,说今年养牛羊的,怎么又突然喊我们种什么芸苔?这么变来变去,我们脑筋转不过弯来,脚步也实在跟不上啊,怎么脱贫?蒋大毛哼了一声,对李石山说,这个你不懂了,这个就是做样子。汪农艺师解释道,荞叶庄村整体扶贫计划还没批下来,报告虽然递了上去,但发展贫困户集中入股家庭养牛羊农场的扶贫项目,发改委那边暂不同意立项,讲根据荞叶庄地理环境、气候条件以及人文资源,究竟是搞种植还是养殖或者发展旅游,还要等反复研究论证。县畜牧水产局说发改委审批下文了,他们才能列入计划,我们农业水利部门就先来了。过些日子,会有产业扶贫征求表发给你们,也听听你们的意见。

富不富,看干部。你们说啥,我们就干啥。李石山晃悠着腿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
乔乐冒说,汪农艺师,你是想让我们搞种植,顺便开发旅游吧?

汪农艺师说,我还得听县里的。

柏榛举手发问,汪农艺师,芸苔就是油菜吗?汪农艺师点头,对啊,别名油菜。

讲了半天,原来是油菜花,这不是糊弄人嘛,害得我在这里干坐了半天。蒋大毛站起来,手舞足蹈说,汪农艺师,我撒的油菜籽比你吃的饭还多,你撒过一颗没有,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?还口口声声芸苔呢,讲些洋里洋气的名字,叫我们云里雾里的听不懂。这堂培训课,不如让我来讲,我有丰富的经验,书本上学不到的。

汪农艺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
梁栋木和乔乐冒异口同声说,大毛,你别捣乱,让汪农艺师下不了台!

汪农艺师诚恳道,没有什么下不了台的,我虽是扶贫干部,但从来不敢在贫困户面前拔高自己,更不敢摆出施与者高高在上的姿态,必须把自己放得很低,低到尘埃里去。我看得出来,大毛是个好庄稼把式,不只是我,在座的都应该向他学习。我在他身上学到了什么呢?学到了说油菜花,学到了跟油菜花一样最朴素的人在一起,就得说最朴素的话。汪农艺师说着,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幅摄影照片让大家看。李石山撇撇嘴,我们荞叶庄也有油菜花,有古民居,有小桥流水,比照片上还好看,只是没拍出来。

那我们就想办法喊人来拍,喊人来玩。汪农艺师举着照片说,这些地方,都是全国有名的油菜花乡,每年油菜花开,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,再整合山水资源与民俗文化,都成著名旅游区了。荞叶庄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文化背景,只有不复制别人,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与美丽的景观。到那时,大家就坐在家里吃旅游饭了。譬如,栋木的渡口生意好起来,阿棠唱的渔鼓响四面八方,香椿织的土布有更多人喜欢,大毛酿的酒也抢手了,村里的古民居也改成最美的民宿。

蒋大毛巴掌拍得呱呱叫,汪农艺师,你别在村委会打地铺了,从今天起,你背着行李到我家,在我家安家落户了。一日三餐,大鱼大肉没有吃,热水热饭必不可少。

话没落地,哧哧的笑声响起来。笑得最响的,是李石山,还带一脸不屑。

晌午后,汪农艺师又去了李石山家里。他老婆带着孩子们回娘家还没回来,他撒着脚丫子乐得清静地躺在床上,拿着本《水浒》看。与前两次不同的是,这回他瞟到汪农艺师手里拎着一瓶油,就坐起身,用脚勾出床底下的破布鞋趿拉上,顺手搬出张三只腿的凳子。但屋里凌乱不堪,连脚都插不下,凳子举在头顶半天放不下,只好又塞回床底,把门边站着的汪农艺师扯到床沿坐着。床上散乱着汗渍斑斑的衣物,汪农艺师想掩住鼻孔,但手到嘴边又缩回去。拾起脚边的竹笤帚,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,扔着的簸箕、箩筐、扁担、锅瓢等家什都归置妥当。李石山两手叠在肚皮上,露出满口大*牙说,汪农艺师,你放心,扶贫考核或者督查的时候,我保证好好回答领导的问话,还帮你美言几句,让你顺利过关,如期完成任务好回城。汪农艺师听到这话,怔了一怔,才说,上次我买牙膏给你了,怎么还不刷牙?

李石山抿抿嘴,面露尴尬。

这样大好的晴天,洗衣晒着呀。汪农艺师吩咐一句,出了门,走去土地庙阿棠家,又见重门深锁。踌躇间,却发现几个从地里收工归来的女人望着他咬耳朵,突然明白,阿棠为什么避而不见,不觉哂笑。

4

又过了些日子,由肖仕贵和两名镇干部以及驻村扶贫组长汪农艺师主持,在潇水渡口召开了荞叶庄土地整合整治工作现场会,基本上各家各户来人参加并举手通过了会议提出的“小块变大块。多块变一块”“一户一田”方案,并努力建设成”田成块、渠相连、路相通、旱能灌、涝能排、机可耕、地能种、能赏花、能摘果”美丽田园综合体。

那么问题来了。大大小小的土地平整,还有修机耕路和水渠,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工程,人力很难完成的,必须花钱请挖土机、运土车、拖拉机等各种农业机械。这样一来,村民就要集资了。本来是扶贫工程,结果要去掏村民本来就瘪瘪的荷包,这可是一件棘手的事,自然就交给了栋木。栋木并没有打算捎带汪农艺师去,汪农艺师自告奋勇去了。

他们第一个来到阿德家门口。

栋木手里握着的笔紧攥一下,便吆喝开了,耕地整合,建设美丽田园综合体,修机耕路,修水渠,是惠及子孙万代的工程,镇*府号召,按人口出钱,阿德,你家五百呢。

阿德女人手拿一把月牙木梳梳着头发,站在堂屋门口说,真是的,修水渠而已,又不是开大运河,变着法要钱!况且,县里拨了大笔的扶贫资金,被你们一帮乌合之众侵吞了吧。

栋木解释道,扶贫工作组鞋底跑烂嘴皮磨破,才争得一半资金到位,那一半要等到些时日。

汪农艺师意味深长道,老是等靠要,躺在扶贫快车上睡大觉,是不能真正脱贫的。

这时候,阿德一手扯围裙,一手扔锅铲,从厨房里走出来,递上一沓钱。

阿德女人抓住阿德的手,勃然大怒道,老家伙,你哪来的钱?是不是背着我攒私房钱了?

阿德铁青着脸,甩开女人的手。

汪农艺师急忙说,其实你们可以不出钱,以工代劳也可以,这次是按劳计酬,而且当天结账。我们欠谁的钱,也不会欠农民的钱。阿德,想不想去挣一把?

阿德高兴了,想去呀,当然想去了!不过,一码归一码,这个集资款我还是要先给了。阿德将钱塞到栋木手里。

阿德女人正欲发作,但一看那些皱巴巴的零碎钱,冷笑道,汪农艺师,要钱有钱、要米有米、要面有面的这种好事,咋不送到我屋里来?集钱了,就上我这里了,不去阿棠那里了。

去哩。汪农艺师说。

汪农艺师,那天我看见阿棠只穿背心,与你坐在一条登上,好亲密的样子。

阿德家的,你又乱嚼舌根!阿棠是汪农艺师的帮扶对象,在一起坐坐,说说体己话,又怎么了?栋木嘟噜着脸,生气道,你呀,这张嘴,就喜欢到处搬弄是非,喜欢泼脏水。

阿德女人扁扁嘴,老骚(艄)公,听你这话,我怎么觉着你牙缝里都冒酸水,是不是因为阿棠和汪农艺师走得近,怄了一肚子气。

听到此处,汪农艺师一脸恍然,眼睛望向栋木。栋木正杷大拇指往唇上一按,蘸着口水数起钱来。

秋收后,土地整合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。

“治山治水治贫穷”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横幅标语,在山坡田间河畔赫然醒目,一杆杆红旗也迎风飘扬。锄头、榔头、铁锹的撞击声此起彼伏,畚箕、抬筐、小斗车来往穿梭。人影幢幢,笑语喧哗,伴随着挖土机的轰呜声,奏出一支新的田园牧歌。

汪农艺师手拿皮尺量完了地做好了数据,转身看见提土的栋木,打趣道,怎么了,栋木,被大家炒鱿鱼了?一个人做两份活,既要装筐又要提土的,也不找个帮手?来,咱们来个优化组合。汪农艺师说着捋捋衣袖,不由分说帮着栋木装筐。两个人你来我往干得正欢实,家秀挑着水过来了,用唱歌般好听的声音说,喝水,喝水喽,山里的泉水清又甜吔。

蒋大毛上前就是一脚,水桶倒了。

蒋大毛,你是故意的吧?家秀声音变了调。

我是故意的,怎么样?谁叫乔乐冒耍特权让你当送水工?蒋大毛粗着嗓门。

算了,大毛,送水工一天才挣八十块钱。你虽然辛苦点,挣的钱,是这个数的两倍。栋木劝道,你这么闹,影响多坏,也让老冒脸上挂不住啊,老冒的脸就是荞叶庄的脸,可不能让扶贫干部看笑话。

光挑两担水,八分钱也不该让她挣,我就看不惯乔老冒那副自私自利相,见好就上。亏你往他脸上贴金,说什么代表着荞叶庄的脸面,我呸!蒋大毛呸了一口。

汪农艺师打圆场说,这个工钱,我私人垫付,不从大伙集资款里拿。

这怎么行,为了荞叶庄脱贫,你私人差不多垫付半年工资了。栋木心疼地说。

李石山推着小板车走过来,拍着胸脯说,今年我不脱贫,汪农艺师,我跟你姓!

汪农艺师嘿嘿了两声。

荒山荒地整成畦,小块田变大块田,仅用一月余,荞叶庄便重新丈量分田地了,其时适逢八月中秋凉。但人们一个个热情似火,相互指点着写有自己名字和号数的那一块大田,相互招呼着,我家里原有三亩田,零零碎碎九块,东南西北的旮旮旯旯都有。一年到头跑断腿,那些边边角角收不了几担粮食。现在好了,经过互换并地和结对并地,整合成一大块。

其时逢着农行人去桐花坞,发了些礼品礼金,写了些扶贫材料,连一口水都没喝,匆匆忙忙离开了。但这一回,荞叶庄的乡亲不再艳羡他们送了好处又不扰民,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了。

5

一年又一年。

转眼又是春天。这天,马家文正在渡口愁眉不展,见着肖仕贵领着一帮人,在荞叶庄的油菜花田里谈笑风生,如见大救星般激动,大喊肖镇长,我正找你呢,乡亲们都盼着你带扶贫队去。他们的荷包又瘪了,又喊苦叫穷了,怨声载道呀。县农行差不多榨干了,下一轮扶贫,让县财*局的人来。

肖仕贵没好气地,你们呀,给了金山银山还要靠山,就是扶不起的阿斗,越帮越穷,越穷越好吃懒做。你自己看,荞叶庄的乡亲依托山水资源和乡村特色文化渔鼓戏,种花种草发展乡村旅游。更兼这些花草都是经济作物,名副其实的以地生钱呐,荞叶庄都快变聚宝盆了,学着点吧。马家文一脸委屈说,只怪我们好吃懒做吗?

栋木把渔网提到船上,用小青瓷花碗将鱼虾一并拾到竹篓里,向他们丢过去一句,扶贫,授人鱼,不如授人渔。

正说时,汪农艺师在花团锦簇中向他招手喊道,栋木,快来唱渔鼓戏,马上做直播了。

栋木看着汪农艺师手里端着的电脑,再把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遍,犹犹豫豫地说,我这个样子,才不去丢丑露乖呢。

怎么说话的?这是为荞叶庄旅游打卡,你没见大家都在这里拍拍那里照照忙着做抖音啊。穿什么不重要,只要唱得好,况且你今天也是打扮一新,做足了准备的。汪农艺师闪亮着眼睛说。

栋木手指并拢,蘸些水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,又抻了抻衣袖,怀抱渔鼓大步向花丛中走去。

栋木的渔鼓嘭嘭地响起来,接着乔乐冒的胡琴及蒋大毛的三弦铿锵地和上。此时,阿棠袅娜地从人群中走出来,她穿着靛蓝镶青边的裙裾,一看就是香椿的手织土布。众多游客对着那身靛蓝发出啧啧之声的时候,阿棠也拍起渔鼓,朱唇轻启,唱道:

扶贫干部他姓汪

他不美来也不壮

胳膊不粗手不长

但他浑身是胆量

硬是把个荞叶庄

变成最美的模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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